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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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視線交匯只在一瞬, 兩撥人各自轉身前行,一撥往東,一撥往西。

醉冬感慨:“這男人對表叔公還挺好。他那表叔公也是固執, 明知不能吃還非要吃。這是老壽星上吊, 嫌命長嗎?”

李承乾眸中閃過些許迷茫。

他覺得老丈有點怪,具體如何怪說不上來,可他知道這種怪跟吳峰的怪不一樣。那是什麽呢?

李承乾一時想不到,晃晃腦袋,轉過身不想了。

來到莊口,宋威又讓人在用以灌溉的水渠中取了一罐水,言道:“小郎君不如先去休息,我讓人請幾個大夫來瞧瞧這些水, 有消息了再告知小郎君。”

李承乾沒應:“你請的大夫厲害嗎?一定可以瞧出端倪嗎?”

宋威啞然。這他如何能保證?

李承乾撇撇嘴:“還是我來吧。我拿去太醫署。”

然後指了指跟著的內常侍:“你拿著水罐。”

內常侍:???

“快啊。我們趕緊回去,這種事自然是越早查明越好,不能耽擱。我還想早點救我的土豆呢。”

內常侍:……他一個天子近侍, 除了天子,誰人見他不是畢恭畢敬的, 誰敢對他如此頤指氣使?吩咐起人來半點不客氣。

再一看,讓他跑腿還讓他端東西的人是李承乾。

哦, 聖人最疼愛的孫兒啊,那沒事了。

內常侍從容接過水罐, 李承乾翻身跳上馬車, 揚長而去。至得宮門口,李承乾直接揮手打發內常侍去太醫署,自己趕往甘露殿。

一見李淵就開始委屈巴巴訴苦:“阿翁,我本來想明天請你去莊子上親眼見證土豆豐收盛況的,誰知竟在臨門一腳的時候發生這種事。我辛辛苦苦種了三個月的土豆就這麽全毀了。我好傷心哦。”

李淵連連安撫:“承乾莫哭, 毀了就毀了,我們往後再種便是。”

“哪那麽容易再得來種薯。這份種薯差點沒要了我的命呢。”

李淵一頓,想起種薯的來歷,可不就是差點要了李承乾的命嗎?

“不怕,那東西既然是在水雲觀發現的,阿翁派人去水雲觀找。總能找到的。”

李承乾搖頭。才不是呢。那是系統給的,系統不發放,甭管水雲觀還是哪,都不會有。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運氣再抽中一份土豆,而且,他目前的金幣也不夠。

好氣哦。都三個月成熟了,馬上就要收成時出事。真真是生氣得很。

系統還說什麽優質種薯,感病率極低,呸。騙子!

他絮絮叨叨說著,李淵只是安撫,一臉不以為意,全當哄孩子,這態度讓李承乾更氣了:“阿翁,你別不當一回事。我跟你說,土豆厲害著呢。它被叫做饑荒預備役。

“雖然不能替代稻麥,但遇上災荒之年,可以派上大用場的。而且他的種植周期短,三個月就能成熟一批,畝產嚇死你,隨隨便便都能一兩千,普普通通都夠三五千。”

隨隨便便一兩千,普普通通三五千,只需三個月就能種成?

這在說什麽天方夜譚呢。簡直荒謬。李淵失笑,半點不信,嘴上卻仍舊哄著:“行行行,土豆可厲害了。阿翁都知道。”

李承乾:……哼,你知道個屁!

別以為我看不出來,你壓根不信。

河豚生氣。

眼見內常侍進殿,李承乾立馬將其拉過來:“你也瞧見了,你跟阿翁說是不是!”

內常侍:???

說啥?啥是不是?

“你說啊!”

內常侍不明就裏,只能躬身行禮,將更緊要的事答了:“小郎君,那四罐水,太醫署的醫官已全都輪流查看過一遍。自山上取的水並無問題,自東村溪邊取的水也無問題。但剩下兩罐均有藥物殘留。”

剩下兩罐分別是東村村民家中水缸以及莊子上灌溉水渠內盛的。二者也取自東流,卻是前兩日存的水。

前兩日的水,藥物殘留,東村的人前日晚間門開始發病。

將這幾點結合在一起,李承乾還有什麽不明白的。

“有人在水源下藥!”

若是水源自身的問題,不可能先前無事,此後也無事,單單就那兩日有事。只能是有人此前下藥。藥物隨水流引入農田,毀壞農物。活水流淌,那一批藥物被稀釋沖走,隨後的水自然也無問題了。

李承乾差點跳起來:“可惡!誰下的藥!這麽缺德的事也幹。下在水源,他就沒想過後果嗎?我莊子上就罷了。我又不靠土豆生活。大不了我多幹點事,再弄種薯就行。

“村子裏的百姓怎麽辦。他們不只用來灌溉,飲用的也是這些水。如今不光農物出事,人也出事。幸虧只是輕微腸胃毛病,沒鬧出人命,否則我看他賠不賠得起。這種人,不,能幹出這事的簡直不是人,畜生。不對,畜生不如!”

李承乾罵罵咧咧,整個人都快氣炸了。

系統那麽狗,他都沒這麽憤怒,可見這人的行徑有多讓他惱火。

系統:……與我何幹!

李承乾轉頭挽住李淵的胳膊使勁晃:“阿翁,你一定要幫我。必須把這個人給我找出來處以極刑,五馬分屍,千刀萬剮。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!”

他知道五馬分屍,千刀萬剮不好。但他顧不了這麽多了。

好氣哦。真的好氣啊!

“阿翁,你快派人去查。什麽長安府的,刑部的,反正查案厲害的全叫過來。”

李淵被他搖得骨頭都快散架了:“好,阿翁幫你。叫人去查。”

“不只要查清楚真相。還要給我幾個會給農物治病的人,把莊子上的土豆跟東村的小麥治好。”

“成,給你給你,都給你。”

李承乾滿意了,放開李淵,又風風火火出宮:“我得再問阿耶要一批人。人多力量大,多多益善。”

李淵:……

眼見李承乾離去,李淵瞇起眼睛,將內常侍叫過來:“小郎君莊子上的土豆產量很高?”

“奴不知,但地上擺放的病害土豆是挺多的。”內常侍微微頓了下,提到此,他才恍然想起來,那土豆堆成小山,每個都很大,沈甸甸的,他試著摸了一個,本是想查看病害的情況,如今回憶,那一個怕是有二兩左右。

二兩……

若以這個重量來估算那一堆……

內常侍心下一驚,覺得太嚇人,不敢相信,只道:“非常多,畝產應當不低。”

李淵臉色沈下來。

承乾說畝產三五千許是誇大其詞,但土豆畝產高他是信的。而且承乾一直說土豆可做主糧。

主糧,畝產高。

這兩點但凡傳出去些風聲被有心人得知,即便不確定必然為真,恐也會有所行動。

水源下藥……

李淵深吸一口氣,眼中寒芒乍現:“查!給朕嚴查!”

他要知道背後之人是誰,是誰在裏頭興風作浪。

如今是土豆,往後呢?

承乾如此有運道,能弄出一二三,便能弄出四五六。

他還等著承乾的東西讓天下人人有衣穿,人人有糧吃,成就千古一帝,史書傳頌呢,絕不能留此等隱患與威脅!

********

一紙令下,大理寺、刑部、長安府全部出動,聲勢浩蕩,朝野猜測紛紛。這是怎麽了?出了什麽大事?一打聽,原來是有人對中山王莊子上的作物出手。

眾人:???

上回中山王的莊子遭竊,聖人也不過是自刑部與長安令各派了一人出馬,這回不但加上大理寺,人數上也翻了個倍。就為了一個作物?便是這是如同此前的西紅柿西瓜辣椒一般是新品,也不必這麽興師動眾吧?這架勢會不會搞太大了點?

聖人平日在別的方面對中山王多幾分疼寵也就罷了,如今這不是兒戲嗎!不行,這做法不合規矩,得勸諫,一定要諫。

又一想,等會兒,上回中山王的莊子遭竊跟齊王脫不開關系,這回呢?

眾人勸諫的腳步微頓,不約而同將目光全部投向東宮與武德殿。

東宮。

李建成一拳砸在李元吉臉上:“混賬!”

李元吉踉蹌兩步,站穩後揉了揉被打的臉頰:“這一拳換李承乾莊子上的土豆全毀,也算值了。”

非但不覺有錯,神色間門還帶著幾分得意。

李建成氣得發抖:“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麽,你有沒有想過後果!”

“後果?能有什麽後果?不就是毀了土豆嗎?這不是更好!大哥,成大事者,最忌婦人之仁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著走錯滿盤皆輸。你心軟,你可不心軟。你做不了決定我來替你做!”

李建成身子一晃:“你……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許動!此事不可為。”

“是,你說了,那又怎麽樣?你是我大哥,當年父親晉陽起兵,你帶著我從河東連夜奔赴,途中種種兇險,若不是你護著,我早就死了。這份情我記著,一直記著。所以我願意聽你的。但如果你說的是錯的呢?我也要聽嗎?

“土豆若真如我們打聽到的那般神奇,一旦出世,會引發何種局面,你我皆知。別拿什麽‘捧殺’李承乾的法子來糊弄我,那不過是下下之策。我們既然有上策可選,為何要選擇這下下之策?

“大哥,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敗,眼睜睜看著你走向萬劫不覆。藥我已經下了,你心裏有氣我明白。打也好,罵也罷。我全受著。但如果再來一次,我還會這麽做。”

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。

李建成篡緊拳頭,又氣又急,心中怒火萬千,卻不知該不該發出來。他們一母同胞兄妹五人,兩個沒了,他與老二你死我活,此生再無和解可能,身邊所剩唯有一個李元吉。

這些年不論遇到什麽事,出現何種情況,李元吉都堅定地站在他這邊,幫他做了不少事,甚至為了他,多有針對老二之舉,為此與老二鬧得不可收拾。

李元吉說不曾忘了自己當年護他知情,他又何曾忘卻這些年對方與他的力挺之義呢。

更何況他的成敗不只關乎個人,關乎妻兒,也同樣關於李元吉。他的任何決定可能導致萬劫不覆的不僅僅是自己,還有李元吉。所以他有權利參與,有權利否定。

可那是土豆啊!是可能畝產千斤的糧食!

然而就這麽沒了,已經沒了。

李建成閉上雙眼,無奈道:“你若只是毀了土豆便罷,為何要牽連這麽廣?”

“那處水源流經範圍小,除了李承乾的莊子,便只有東村在使用。東村的住戶不多,田地也不多。這算哪門子的廣?”

說到此,李元吉頓住,擡頭瞄向李建成,“幾個賤民而已,便是喝了水鬧肚子,也不過一兩天便好,又沒要他們的命,大哥莫非要為這些賤民同我生氣?”

生氣?他是在為這些跟他生氣嗎?

李建成努力按住心頭翻滾的怒火:“你動動腦子。若只是莊子上的土豆出現問題便罷了。農物自然害病的情況古來有之,他們許會懷疑是土豆種植不易,或此等新作物不適合長安土壤等情況。一時不會疑心其他。

“便是隨後發現端倪,水流已然淌走,藥物痕跡消散,想再來尋找根源,也是難上加上。但你牽連整個村子,非只農物出事,人也接連生病,豈不等於直接告訴他們,此事不尋常?”

李元吉楞住,恍然明白過來,氣道:“大哥以為我想?那莊子上的管事是二哥指派、斥候出身,精明得很。我若不走遠些,離得太近,被他發現還如何得手?”

“既然知道有諸多限制,為何還執意要動手,冒這麽大的風險?”

“大風險?那大哥可曾想過,對比之下,土豆出世對我們的風險更大?兩害相較取其輕的道理還是大哥早年教我的呢!

“呵,說來說去,大哥還是怪我。大哥,土豆已經沒了。你如今揪著我不放有何意義?不管怎麽樣,我總是希望你好,希望我們好的。

“西瓜辣椒之事,水雲觀之事,這一年裏發生多少變故。如今的形勢對我們十分不利,容不得我們心軟。大哥,把你那些不知所謂的原則和底線放一放吧。我們不能輸。

“你心裏裝著百姓,也得看百姓心裏有沒有你。他們記著‘戰神’二哥,或許還記著弄出諸多新作物,還制出曲轅犁的中山王,可不一定記著你。你好好想想。”

說完便走,半點不停留。

李建成一口老血堵在喉頭,又硬生生咽下去。

李元吉想法簡單,脾氣暴躁,性子直,容易沖動行動。這些他從來都知道。可這些年來,有他在旁邊勸著看著,多少回李元吉再不服氣也忍耐下來,何曾這般違逆過他的意思。今日倒是出息了!

今日……出息了……

李建成頓住,坐下思慮良久,心中疑竇叢生。半晌後,他將心腹喚過來,嚴肅詢問:“最近吳峰那邊如何?”

“我們一直派人盯著,他的過往也一直在查。但因為這兩方都有聖人出手,我們怕被發現,動作不能太大,還得防著聖人發現我方與吳峰的關系,必要時需為其做遮掩,因而束手束腳,致使進展緩慢。”

李建成蹙眉,顯然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。

心腹瞄他一眼,解釋道:“屬下是想著,寧可慢一些,謹慎點,也好過因為操之過急惹禍上身,引來聖人疑心。”

這點倒也沒錯,但是……

李建成心下越發不安:“吳峰最近可曾與齊王見過面?見過幾次?都說了什麽?”

心腹怔楞。齊王是他們的人,更是殿下的同胞兄弟,他們再怎麽查也不會查到齊王身上去。這不是大不敬嗎?況且有齊王在場,吳峰說了什麽,做了什麽,還用得著他們查嗎?

李建成無奈。他倒是想直接問李元吉,可兩人剛剛不歡而散,顯然此刻並不是詢問的好時機。尤其李元吉心下不服,他也非是沒有火氣,二人情緒上頭,難免會出現話趕話的情況,如此只會把局面弄得更遭,不如先讓雙方都冷靜冷靜。

但他們可以冷靜,有些事情卻拖不得。

“去查查。不獨是與吳峰,與旁人也查。齊王最近都見過誰,何時會面,與誰走得最近,尤其是中山王莊子出事前後那兩天的行動軌跡。都給我查清楚。”

心腹瞪大眼睛,恍然明悟他的用意:“殿下是覺得齊王毀壞土豆是有人在背後推手?”

李建成沒回答,但深感懷疑,甚至他懷疑這個人就是吳峰。

今天李元吉的反應不太對勁。以李元吉的脾性,毀壞土豆這種事確實做得出來。可在他嚴令禁止後還一意孤行,甚至故意瞞著他去做,這舉止屬實反常。他覺得這其中必有他人慫恿。或者說,他更願意相信這其中有他人慫恿。

那麽這個人會是誰?

吳峰入京之初,他們曾隱秘地見過兩面。當時因對吳峰存有疑心,他曾在言語上多番試探,話題聊得非常廣,甚至故意引導吳峰多說。

農瘟藥物之事,便是吳峰談及雲游經歷時提到。彼時,他言語詼諧,將此事當做一則尋常趣聞,與別的趣聞並無兩樣。他與李元吉也是聽聽就過,不曾放在心上。

那會兒尚無土豆的消息。兩個多月後的現在,得聞土豆之事,李元吉恍然記起,主動找上門,威懾利誘,讓其承認手中確實有藥,更是設法將其奪了過來。

一切的一切,看起來吳峰似乎都是被動方,所有環節皆為李元吉主動在先,李元吉才是主導者。但不可否認,這中間門處處有著吳峰的身影。

吳峰……

李建成再次想到水雲觀,心神大震,如果此事與吳峰有關,那麽水雲觀之事,他恐怕也脫不了幹系。

他深吸一口氣:“把之前關於吳峰的調查報告給我,我要再看一遍。另外關於他的所有,重新調查,務必查仔細些,不能放過任何細節。”

若猜測為真,便是他自己引狼入室,招來這等禍害。

李建成緊握雙拳,心頭大跳。

不,還不只如此。如果……如果真是這樣,那他與李元吉就都被吳峰利用了。利用他們為其遮掩,避開李父親的調查;轉頭又借父親的人手來拘束他們,讓他們的調查無法深入。而吳峰則可以隱於其後,不露破綻。

而現在,他又慫恿李元吉去毀壞土豆!他自己明明有藥,卻不動手,偏要李元吉出動,為的哪般?親自動手等於自曝,而李元吉動手,即便自己事後察覺不對,懷疑到他身上。他也篤定自己為了李元吉,必不敢將事情鬧大。

一步一環,好深的心機!

李建成蹙著眉頭,越想越是驚駭。

不行,他不能再束手束腳。即便冒著被父親疑心的風險,他也得查明真相。倘若吳峰真如他所猜測,那麽此人絕不能留!

********

朝廷派遣的人員已經來了兩日。人來人往,進進出出。查案的查案,治瘟的治瘟。莊子上、東村裏,處處尋訪,處處探索,處處詢問。

李承乾踱步村中。在知道確實是水源之故,但如今的水源無礙後,眾人頗為慶幸,總歸是個好消息,也算不幸中的大幸,懸著的心微微放松了寸許,卻仍舊吊著。

如此一來,飲食用水是無顧慮了,也不必擔心東流滲入農田導致往後都無法耕種。但這一季的小麥呢?來年沒有糧食,他們要怎麽辦?

哀怨了兩日,村民們重新打起精神,一個個往農田走,幹勁比平日還足。

“表叔公,你放著別動,我來。”

李承乾尋聲望去,果然又瞧見了那日的老丈與漢子。漢子將老丈從農田裏拉出來:“表叔公,這些粗活我來。你都這麽大年紀了,哪能讓你幹這個,可別閃了腰。”

“我身體好著呢,莫要總拿我的歲數說事。別看我一把年紀,真要比一比,你們身體說不定還不如我。”老丈不服。

漢子也不爭辯,好脾氣應著:“是是是。您身體好,我們都比不了。你快去邊上歇著。表哥走的時候可是給了我們銀錢的。我們拿了好處,不過是照顧你幾日,還讓你幫著幹農活,表哥回來若是知道,不得罵死我們?”

“放心,他不會。”

“便是表哥不會,我們心裏也過意不去啊。表叔公,你就當是為了我們,讓我們心裏好受點,行不?”

總歸不論怎麽說,就是不讓他再下地。老丈哪會聽不懂,擡手拽了根麥秧,氣呼呼跨上田埂,走到樹下席地而坐,舉起麥秧對準日光,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搖曳。

李承乾邁步上前,疑惑詢問:“這些小麥都病了,暫時還沒找到根治的辦法,不知能不能活,你們在忙什麽?如此辛苦,不怕到頭來是做無用功?那豈不是浪費時間門跟精力嗎?”

漢子憨憨撓了撓頭:“這……小郎君,我們都是莊稼漢,不伺弄莊稼,還能幹什麽?”

“我們也知道不一定能治好它們。可這是我們辛辛苦苦種下的啊。您帶來的人這兩日費了許多心力,雖然暫時還沒找出解決辦法,但至少幫我們維持住現狀,讓這些病害不再蔓延惡化了。”

“如今能不惡化,過幾日指不定就找到辦法能讓它們痊愈了呢。我們總得盼著好的去,不能現在就放棄把。若是如今就不管了,之後想出解決辦法,我們卻因為現在的疏忽導致麥子救不活呢?那多虧。”

“正是這個理,況且我們……我們心裏慌,多幹點活才能安心。”

……
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,面上閃過茫然與忐忑,轉頭又鉆入農田,手上動作越發麻利。

其實如今非播種之際,亦非收割之時,地裏的活計並不多,但他們總能找到這樣那樣的事,仿佛只有幹著活,他們內心才能平靜。

李承乾站在原地,看著他們辛勞,看著有些人即使幹完了活,即使再也找不出別的活來幹也不願離開,坐在梗上望著麥田,默然不語。

李承乾抿了抿唇,拍拍屁股,索性與他們坐成一排。這一刻,他好似能感受到他們的心情,那種對前路未知的仿徨,對現下狀況的無助。他們需要借助伺弄莊稼守著嫁妝,一遍遍告訴自己,莊稼還在,他們還有希望。

可是這個希望真的能夠實現嗎?李承乾想到那些研究病害的人對他說得模棱兩可的話微微蹙眉。他知道或許不能了。如今對病害的延緩已經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,然而這種辦法終歸無法解決問題,不論是莊子上的土豆還是村裏的小麥,最後都將病死。

李承乾緩緩站起身來:“你們別怕,便是這一茬小麥沒了也無妨,來年還能再種的。”

“是。”眾人扯了扯嘴角,勉強露出一絲笑意。

來年是還能種,可耽誤的這幾個月呢?這一茬的收成呢?若他們村富裕,或許能撐一撐,影響不大。可他們並不富裕。別看幾個月的時間門短,放在他們身上也可能是會要命的。即便家境稍微好點的,不要命也會出現各種問題。

李承乾也反應過來,自己這話不像安慰,反倒似是站著說話不腰疼。

他張了張嘴:“若是病害治不好,你們來找我。我幫你們尋活幹,謀營生。我有幾處莊子,還有很多門路,總能有辦法的。”

眾人楞住,半晌後,才有人小心翼翼詢問:“小郎君說的當真?”

“當真。”

大夥兒雀躍起來,臉上瞬間門露出喜意,卻有極力克制著:“小郎君不是在說笑吧?”

李承乾瞪眼:“男子漢大丈夫,說話算話的,我才不說笑呢。”

“對對,小郎君是男子漢大丈夫。”

眾人再也按捺不住欣喜,卻仍有些遲疑,細聲低喃:“這……這是不是有些不好?小郎君……小郎君莊子上的作物也遭殃了呢。他同我們一樣,甚至比我們損失更重,卻還得為我們……”

“那你想怎麽辦?小郎君若給你活幹,給你營生,你不要嗎?”

不要嗎?

眾人回頭看向病懨懨一片的麥秧,咬牙閉嘴,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來。

撲通,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:“小郎君,我知道這樣不對。即便這一茬小麥活不成,也不該讓你負責。可是……可是我們實在沒辦法。倘若它們當真活不了,你……我……”

他有些語無倫次,千言萬語化為一句:“我給你磕頭。”

砰砰砰。一個比一個響亮。

緊接著第二人跪下,第三人跪下。須臾功夫,跪地一片,磕頭聲不絕於耳。

一聲又一聲,叩擊著李承乾的心弦,這是他繼楊家村三娃之後,再一次經歷如此沈重的跪拜叩首,那些沈甸甸的分量讓他的心情十分覆雜。

“別磕了,不要磕了。我不喜歡別人動不動磕頭的。你們快起來。我答應你們了,你們不必有顧慮,也不用擔心。我一定會做到的。”

“是是是,小郎君不喜歡我們磕頭,我們便不磕了。多謝小郎君。多謝小郎君!”

眾人喜極而泣。

李承乾看著他們臉上重新綻放的笑靨與光芒,嘴角也緩緩揚了起來。

忽然,漢子臉色大白沖出去,身影如風一般自李承乾身邊劃過。

李承乾:???出啥事了?

轉頭便見其來到樹下,伸手將老丈嘴邊的麥秧抽出來:“表叔公,你幹嘛呢。這是麥秧,不能吃的。”

“我活了幾十年,往日又不是沒嘗過這味道。”

漢子哭笑不得:“這如何一樣。這是病害的啊。表叔公,你別以為我們當初喝了有問題的水只是拉了兩次肚子就不當一回事。小郎君請來的人說了,這藥對人與對農物的危害不同,而農物感染後再吃入人的肚子,後果更是厲害。這就好比藥材那什麽……什麽煉……”

老丈白了他一眼:“煉制。”

“對對對。他們說了,藥材煉制與不煉制,藥效區別很大。這也是一個道理。藥物被農物吸收產生病害,病害後的作物與當初的藥物給人帶來的影響是完全不一樣的。

“你別不信,你問問小郎君。他莊子上的土豆已然長出來了,只是有些成熟了,有些還沒完全成熟。但不管哪種,如果此刻收成總是能留下一批的。

“這要只是拉兩回肚子,到底是糧食,怎麽也得收了,能搶多少算多少吧。全留下來,拉肚子總比沒得吃要好。小郎君沒這般做,沒成熟的仍舊讓它們在地裏長著,成熟病害了的全毀掉,不就是扛不住這個危害嗎?”

李承乾突然被cue,茫然點頭。

漢子松了口氣:“你看,小郎君可是中山王,他都承認了,難道還會騙你?”

李承乾:……

身邊村民竊竊私語:“老王家這表叔公怕不是老糊塗了,這麥子還沒長出來呢,麥秧也吃?還是病害的。這怕不是活太久活不耐煩了吧。”

“也是不讓人省心的。前天總往水邊跑,這兩天又愛躥地裏來,盡給老王添亂。一把年紀了,老王既然願意供著,你說他安安分分在家休息,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等著人伺候不好嗎?搗亂什麽呢!”

“是啊,這不是讓老王幹不成活嗎?瞅瞅,咱們一整天幹了多少事,老王呢?整副心思全盯著他了。”

李承乾邊聽邊思量,走上前去,拍拍漢子:“你去忙吧,我幫你看著他。”

漢子很是忐忑:“這……這不好吧?怎能勞累小郎君。”

“不勞累的。我在哪休息都一樣。”說完一屁股坐到老丈身邊。

漢子躊躇猶豫。李承乾幹脆揮手:“快走快走。”

漢子無奈,只能離開。

李承乾撿起他仍在地上被老丈啃過一截的麥秧:“你很餓嗎?為何要吃這個?這個便是沒有病害也不好吃,吃不了的。我身上帶了糕點,你若餓了可以給你吃。”

老丈不答,好似沒聽到他的發問一樣,只懶懶看著人群,淡淡道:“你大可不必承諾他們,主動將事情往身上攬。此間門農物病害,你也是受害者,本就無辜。這不是你的責任。”

李承乾頓了片刻,微微蹙眉:“你這種想法不對。我無辜,他們就不無辜嗎?或許對你來說,他們確實不是你的責任。可我是中山王,是皇室啊。天下百姓都是我們李家的子民,怎麽不是我的責任呢?”

他伸出一根手指:“雖然我覺得我這個中山王的責任比阿翁跟太子伯父要輕,也比阿耶要輕。但我們不能因為覺得責任輕就什麽都不做,全留給責任重的做吧。那責任重的上頭還有更重的呢。若是李家人人都這麽想,豈不是除了阿翁,誰都不用做了?”

老丈頓住,轉頭看著他,眸中透著幾分好奇幾分驚訝幾分興趣。

“事情不是這麽幹的。你怕攬事,我也怕攬事,誰都只願意享受不願意幹活,那最後事情誰來幹呢?責任或許有輕重之分,但這不是袖手旁觀的理由。如果作為皇室都這麽想,那你讓這些百姓去找誰?

“他們是我大唐的子民,是李家的子民。不管病害原因為何,農物受損導致他們生計無望,我們都應該出面解決。我的爵位,得來的俸祿,也有他們的供奉在裏頭。我怎麽能視而不見呢?”

老丈眼睫顫動一瞬:“你就不怕貿然承諾,把什麽事都攬上身,到頭來解決不了,讓自己陷入困境,進退兩難?”

李承乾一臉茫然:“解決不了?他們就一個村子啊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。我好歹是個中山王,名下產業那麽多,還做出了那麽多東西,種出了那麽多新作物。怎麽可能連這點人都安排不了。何況便是我不行,還有阿耶呢。阿耶不行,還有阿翁啊。”

“若是你阿耶與阿翁都不支持,不認可你的做法呢?”

“我做的是好事,是為了大唐的百姓。他們為什麽不支持不認可?”

老丈撇嘴:“我是說如果,假設。”

“哎呀,你這人好奇怪。他們不支持不認可,我便想辦法讓他們支持讓他們認可啊。若是還不行,那我就自己想辦法解決。我又不是只能靠阿耶阿翁。我也是有本事的好不好。”

李承乾指了指腦袋:“它又不是擺設,我這麽聰明,總能想到辦法的。做人啊,遇到問題,該想的應該是如何直面問題解決問題。而不是先假設解決不了的情況,然後幹脆撒手不管了。我跟你說,這不叫怕攬事,這叫腦子有疾。”

目光投向老丈,其意分明:我覺得你就屬於這種,腦子有疾。

老丈看懂了,卻並不生氣,反而哈哈大笑起來,他站起身,摸了摸李承乾的頭:“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。放心吧。病害的問題很快就能解決,土豆與麥子都會好起來的。”

說完伸了懶腰打著哈欠離去。

李承乾:???

果然是個怪人。你就知道病害一定能解決?你以為你是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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